徐麟教授退休告别：致同行

社工哥哥 · 发表于 2010-3-3 09:46

来源：http://rwxy.usts.edu.cn/news_show.php?id=197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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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中文系同行们：
今年我退休了。从我01年夏调来，迄今与你们已经共事9年半，所谓没有交情也有“面情”，难以一走了之。所以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，没有客套，只是想借此向大家告个别。
我在高校执教三十多年，经历了文革后我国高教从学术到管理的全部变化过程，所见所闻，一言难尽。今天只说一点，就是有人对我说：你有这么长的教龄，一定积累了丰厚的教学经验，能不能说出来，让我们也长点见识。这让我想起在湖南师大时，曾有个教务处副处长专程来我家采访，问：为什么你的教学效果那么好？你的方法奥秘在哪里？他还提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：你上课是不是经常讲笑话？对此我只能一笑了之。我告诉他，我上课没有什么方法，若从教学规范来说，我做得并不好：上课板书很少且不规范，讲课的条理在学生听来也不是很清楚，尤其常常跑题，笔记困难。所以学生经常抱怨说，听我的课抓不住重点，难以应付考试，等等。在他追问下我也说了一些“经验”，但他显然听不懂。
曾有一个学生写信对我说：徐老师，你的课我们常常听不懂，但我们爱听。说实在的，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其实，我上课只靠一种信念，从不讲究方法，如果真要说方法，只能说我把每一课都当作第一课来上。我清楚地记得，我被分配进大学时，是当时普遍不被看好的“工农兵学员”，那些77级的学生，多是同辈，有的比我年龄还大许多。我第一次走上讲台时真是战战兢兢，足足筛了10分钟的“糠”。当时我老实告诉学生：我这是第一次在大学上课，心里非常紧张，可能出错，请大家原谅。但几个年龄大的学生鼓励我说，你别紧张，我们认你这个老师，你大胆讲，错了也不要紧。所以我一开始上课，就没把自己当老师，只把学生当朋友，上课好像是聊天。这不是有意谦恭，正是这个低起点，让我终身受益，而我所谓的经验和信念，就是从这里开始。下面说来给大家听听。
1，人格上尊重和平等对待学生。
我以为，在学校，师生关系的定位非常重要，我把自己放在一个和学生平等对话的位置上。虽然常常没有对话而让我感到寂寞，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也年轻过，也曾是学生，也曾渴望过被理解和被尊重。师道尊严有时是个好东西，但要真正出于师生间的互相尊重和信任，而不是靠教师的等级地位和体制高压。现在的学生，从小被“管”大，一切都被给定，从没有过尊严感，也不知道如何对自己负责，常常既功利而又遇事逃避，但这都是社会教成的。我们身上也有同样的毛病，或许还更严重。所以作为教师，我绝不做所谓的“园丁”，把学生扭曲成盆景或修理成路边整齐的小冬青，而是参与他们的成长。我有责任去理解他们的成长和生存状态、不幸与烦恼，也看出我自己的缺失，同时指出他们的问题和改变的可能途径。我经常批评学生，有时甚至把他们骂得很惨。我以为骂得在不在理固然重要，更重要的是，你是给学生以人格平等与尊重，还是作为一个家长式的训斥者？这不是个理论问题，也不是个技术问题，而是一个“做人”的问题，它决定了你与学生之间最基本的情感氛围和语境。而这种氛围和语境不仅决定了你的话语意义，也决定了你的话能不能真正打动学生。
2，文学就是生活。
教文学，对于文学的理解是根本。很多人受《讲话》影响，常用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”的观念去看待文学、处理教学，讲“高于生活”却忘了“源于生活”，好像文学是讲火星人的故事，与己无干。其实，说文学“高于生活”，只是指艺术表现或艺术处理，它本身不仅不能脱离生活，而且它就是生活，我们每个人都在其中，中外古今，概莫能外。所以对文学的理解就是对生活和人生的理解。我讲文学，就是和学生一起进入文学世界，让学生理解里面的生活场景和作者的经验或意图，变讲解为一种“现场”感受和体验。这也就是“存在哲学”之谓“在场”或“出席”（Presence）。无法想像，你自己都没有“出席”你的话语，怎么能要求学生从中有所得？所以我一向不注重知识性讲解或“传授”，而注重生存体验和能力的提炼。我一直是以作品为中介，和学生进行生活体验和人生经验的交流，让他们从中获得对自己的理解，这是他们以后理解世界、面对世界的创造力和自信的内在基础。接受美学说，你在书中被你读懂的其实是你自己。所以，我只是努力让学生读懂自己、理解自己，发掘、涵养和提升自己的生命体验，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，并重塑自己。
3，对于自己不相信的东西，绝不说违心话。
我们的历史、体制和日常生活或用语中，无处不在的谎言和欺骗，常使我们在教学中面对选择困境：是照本宣科还是说真话？这是对你良知和信念的考验。选择前者会很轻松，没有风险，但你把自己变成了“滥调套语”并加入了说谎和欺骗者的行列，那么你被学生厌弃就是自找的。选择后者则有压力也有风险，但你真诚坦然，问心无愧。作为大学教师，最起码的勇气和责任是，说出自己的真实见解，给学生以独立判断、选择和思考的空间。我允许自己说错话，但决不说假话。学生们虽然一直被欺骗被愚弄，但他们渴求真实和真诚，渴望了解自己的生存处境、社会和人生，而他们对虚假与真实、欺骗和真诚，还没有丧失最基本的判断能力。如果你把学生当白痴，那么被骂“脑残”的也就是你，更重要的是，你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和人格。所以我对学生说，在当今这个时代，信念高于理想。
上述3点是我执教多年来最重要的“经验”，但它们完全不是方法和技巧。我在教学中，对一切与教学无关的东西都没兴趣，包括现在流行的某些所谓“教改”，因为它从不面对现实，不涉及“人”、体制和观念，只是没事找事地玩形式，最多不过谋到了一点好听的名称或工作量而已，而结果大多是换汤不换药，有的还可能对教育造成更多损害。
这年头，做一个教师其实很可怜，面对越来越功利甚至势利的社会潮流，所谓“教书育人”更是勉为其难，体制的不合理我们改变不了，能管好自己已属不易。所以，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“真的人”，并待人以真诚和宽容，是我一贯的作人信念。我上面的话，可能有些地方不大中听，但却是我的大半生经验和肺腑之言，窃想以此与你们共勉。如今我虽然退休了，但离开教了半辈子书的讲台、同行和学生，还是很怀念。况且，离职后的我，还要和你们一样继续面对世事。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固然无法选择，但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，还来得及选择做一个无愧于“人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。
这就是我想对你们说的真心话。再见了，我的中文系的同行们。

徐麟 201002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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